坐在我面前的，是一位迟暮的美人。虽然脸上的皮肤略有松弛，但含情的眼、含笑的靥依然楚楚动人，优雅的气质使她可以很快出于众人。我的判断是，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在优越的生活中熏陶出来，她一定有不错的家世、宠爱她的丈夫和很多的追求者，她会有什么事求助于律师呢？

在我对她进行判断的同时，她也在对我进行判断。判断的结果似乎是，她对我并不甚满意。她微微皱一下眉头，说：“你比我想象的年轻。”——我知道，她真实的意思是我的年龄不足以让当事人产生信任，这一点我并不反对。律师就像医生，人们通常认为年长的经验会更丰富，但实践证明，律师的耐心和执著可以使自己超越经验，所以，我并不介意。我说：“您比您讲述的自己年轻很多。”很明显，我这句不失真诚的话增加了她对我的好感。于是，她拿出了一叠材料递给我。这是一本记账单，每月一份，是家庭开支的详明记载，记载具有连续性。在我翻看资料的同时，她开始讲述寻找律师的目的。

她和丈夫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相识，双方的家庭同在一个企业。她的母亲并不同意他们的交往，认为男方家的人冷漠刻薄不足托付终生——看起来，她的母亲倒是有些先见之明的。当然，她的坚持最终使他们走在了一起。他们两人都是会计专业，丈夫在工作方面非常专注，也表现不俗，1993年曾被派往国外公费学习；而后又分别在香港和北京工作。二十多年的婚姻，两人长期分居，聚少离多，作为妻子的她独自抚养孩子，并辞去了工作，成为全职太太。丈夫在职场上非常出色，公司更换了八任总经理，但是财务总监却一直是由他担任，可见他不仅专业能力强而且城府颇深。他在工作中的谨慎同样运用到生活中：多年来，他对妻子的每次给付都有明确记载，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是妻子制作账单并附带原始凭证后他再据实拨付，妻子并不了解他的任何收入和财产信息，甚至也不了解他的工作情况。他没有死党朋友、没有酒肉朋友、没有知心朋友、没有红颜知己。他与每个人保持很远的距离，他不信任任何人，他记载着与每个人的金钱往来并保留着凭证。

现在，他和妻子都是五十多岁了，他提出离婚，他是那种下了决心就不会更改的人。六个月前法院判决驳回他提出的离婚诉讼请求，现在他再次向法院起诉离婚……她平静地诉说到这里，然后目光转向我。

离婚案件是所有案件中最普通的一种，但是却并不意味着处理离婚案件最简单。恰恰相反，所谓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，婚姻纠纷往往夹杂着当事人的情感在其中，并非简单的法律判断。当事人感情往往非常脆弱，更多的需要是倾听和慰藉。因此律师在处理离婚案件的过程中，很多时候还扮演着心理医生的角色。此外，尽管很多当事人在离婚时坚决地宣称“离开这个家庭，不带走一片云彩”，但律师在代理弱势一方时，有责任为其争取到尽可能多一点的财产——律师不能保证当事人通过法律手段重获对方的爱情，但至少要争取弱势的一方在财产上还能有所保障。

她的丈夫两次向法院提请离婚，这表明他确实想从他们婚姻的城堡中迈出去了，这脚步非常坚决。而多年的记账习惯表明他是一个谨慎到有点神经质的人。因此，他在提出离婚的时候已经作了非常充分的准备，对其财产也已进行了隐蔽。他不是那种为了重获自由可以放弃一切金钱的人，他没有那种豪情，有那种豪情的人不会有这么严谨的生活记录。但他可能也不是一个卑鄙到一分钱不出就要将太太踢出家门的人，他有身份、有地位，丢不起这个面子，他可能在心中已经为太太以后的生活进行了一番计算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价位。这就是我的初步判断，她听后表示赞同，她说她也曾聘请过私家侦探去调查他的财产，也仅仅找到一点零星的存款，并无太大收获。

我的分析使她对我产生了信任感，因此，我成为了她的代理律师。

尽管她提供的线索很少，但我还是努力寻找到了证人和证据。开庭那天，我的当事人特意换上一身雅致的服饰。我知道，尽管她称已经对丈夫死心了，但心里还是有些眷恋的。美丽的装扮可以让自己在婚姻的最后时候留下一抹难忘的色彩——她用华美的衣装掩饰着即将迈出婚姻的惶恐。

在法庭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。我对他很好奇——一个人能够几十年如一日的将家庭生活中的每一笔开支都准确记载，在离婚的时候进行结算，就像是公司解散的时候一样，列出资产负债表进行分配；并且他坚持认为，家庭的收益都是他创造的，而他给妻子的每一笔钱都是他的赠与和施舍——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？从庭审的表现来看，他是一个冷静得近乎无情的人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；他很少说话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，也不会被人打动。

双方当事人的克制和冷静，使庭审的过程成了律师之间的技术性争辩。法庭的唇枪舌战之后，又是一番艰难的财产分配谈判。终于，双方达成了一致，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以债权债务分割的形式宣告结束。

整个案件的进展顺利，结果也达到了当事人的预期。然而二十多年的婚姻到最后竟然只浓缩成了一堆看得见的账单，又以核算出的一个数字而画上句号，不但让当事人突然觉得非常迷茫，也让作为律师的我禁不住唏嘘良久。

她问，都说法律是公平的，但我觉得不公平，为什么我这样的真诚和执著换不来对方的真诚和执著呢？这不对等啊。我说，是啊，法律赋予你选择婚姻、和谁步入婚姻的权利，选择婚姻的开始和结束，选择权一直握在自己的手中，但你却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；法律可以保障每个人的婚姻权利，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拥有幸福的婚姻。

她问，为什么在困难的时候可以同撑一把伞，而现在富裕起来了，却不能共渡一只船。我说，也许困难的时候你有伞，而他没有；现在他有船，而你没有；双方的价值观不一样吧。

她问，我曾经也是优秀的会计师，为了婚姻和家庭，我舍弃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，为什么最终还失去了婚姻和家庭？我说，也许当初你在舍弃事业的同时也失去了自我，当你的眼中只有家庭的时候也许就失去了曾经的优雅和从容，而你的婚姻也许只有令外人羡慕的外表而没有幸福的实质。因此，现在你走出婚姻，也许可以重新找回自己。塞翁失马，焉知非福？

也许，人的心里都有一本账，只是绝少有人像这个案中的当事人一样，进行明细的记载和公式化的分割。他持之以恒地做账，惟恐在生活的博弈中吃亏。可当他把生命中点点滴滴的幸福化作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时，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责任和信任变成了负担，把婚姻和爱情当作了金钱的施舍。他也许都不知道，这笔账可以了结一段婚姻，却也了结了自己青春岁月中那些本该拥有的美好与幸福。

对于一个一直拥有美丽容貌和体面生活的女人来说，离婚划下了人生的败笔，而这时，那些风华岁月却已远去。二十多年的婚姻余烬中剩下空虚和煎熬。在她离婚后的相当长时间内，我扮演着心理医生的角色，回应她对人生的各种质疑。我希望以这种方式帮助她走过人生的低谷，重新找回自我，找到人生的价值，重获幸福生活.

刘婵娟律师2010-06-06《重庆律师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