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件事情，已经过去接近10年了，我却一直不能忘怀。

那天，同事Y律师叫我去她办公室，说有个案子要上诉，让我帮着找找理由。当时她正在看判决书，我就先看了起诉书。

案情是这样的：被告人是一个农民，一天徒步给在10公里外读初一的儿子送被子，半路上遇到了法院的车。车上下来几个人，说他作为被告，在一起民间借贷纠纷中败诉了，现在要强制执行。被告人说，我确实拿不出来钱，屋里门没有关，老婆也在家，东西你们可以随便搬。法警要他一起回去，他不干，说天冷了，要给儿子送被子，并表示送完被子马上回家。法警就扭住他的胳膊，强行往车上拖。他极力反抗，在互扭中，法警的肩部软组织受伤，经鉴定为轻微伤。公诉机关以妨害公务罪，向法院起诉。

看完起诉书，我说：这个案子判错了。她感到很奇怪：你都没看判决书，怎么知道判错了？

我说：你们要上诉，就说明定罪了嘛。从起诉书看，被告人根本就不构成犯罪。

随后，我说了以下理由：

1、所谓被妨害的公务，应当具有合法性。本案中，法院执行的对象应当是财产，并非人身。法警试图将被告人强行带上车的行为，是对其人身自由的侵犯，被告人有权实施正当防卫；

2、所谓妨害公务的行为，应当具有阻却公务活动进行的目的。本案中，被告人已经明确表示同意法院执行其财产，并说明家门未关、妻子在家，主观上并无任何阻却强制执行的意图。其实施反抗行为的目的，不是为了阻止法院执行，而是为了保护自身的人身自由权利。

Y律师很赞同我的观点，按照我的思路撰写了上诉状。

之后，我看了判决书，辩护人是Y律师实习阶段的指导老师S律师，他的辩护观点是：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不持异议，鉴于被告人家境贫寒，请求从轻处罚。法院以妨害公务情节严重为由，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三年，这是法定最高刑。

十分凑巧的是，我因其他事走进S律师的办公室，正好看见S律师在看上诉状。出乎我的意料之外，S律师看完后立刻把上诉状撕得粉碎。

后来听说中院维持了原判。

一天我和另外两个同事谈起这个案子。Z律师说：老金，你真的以为你比别人高明？就你看得懂这个案子，别人都看不懂？我说：如果明知道被告人无罪，还认可公诉人的意见，那就更有问题了！

Q律师拍拍我的肩，语重心长地说：老金，给法官面子，就是给自己面子！给检察官面子，就是给自己面子！

我更难以理解了：难道法官、检察官的面子比被告人的自由和名誉更重要？他们两个哈哈大笑，说我简直朽木不可雕！

当时，我的确太年轻（生理年龄并不小，但混迹律师界时日尚短），对这个问题没有处理好。首先应该直接和S律师沟通，力求就案件的定性达成一致意见，然后建议二审更换律师做无罪辩护。毕竟，律师不可能到二审法院否定自己在一审阶段发表的观点。其次，不应该把这件事作为同事间闲聊的谈资。要谈，也应该在所务会议上正式谈、公开谈。

但是，对于那两位同事主张的面子问题，我至今仍不能认同。

我觉得，律师就算要给面子，也不是给法官、检察官，只能是给自己。因为面子只能用来保持尊严，不能用来交易。在出庭之前，我们需要扪心自问，我们将要发表的观点，是否真的是我们内心深处真实意思的流露，是否代表了我们对事实的真实判断和对法律的真实理解。

在法庭上畅说肺腑之言，为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倾力一搏，这是给我们自己最大的面子。